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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奇遇

来源: 时间:2022年07月25日 浏览次数: 【字体: 打印

      我喜欢坐绿皮火车,在飞机、高铁强势改变现代时空关系的时候,我仍然不合时宜地喜欢“慢”生活,喜欢在绿皮火车上百无聊赖翻看一本书,喜欢在绿皮火车上遇见从不曾想遇见的人……

      列车靠站,从略萨的书中抬起头,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径直从车厢门口走过来,大概六七十岁的年纪,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留着小平头,身材结实,肌肉饱满有力,脸上却全是慈祥,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整洁、干净、清爽——他指着邻座问我:“请问,这儿有人吗?”

      整个车厢,数人寥寥,为什么选择我身边的位置?我便答道:“自从我上车,这儿都是空着的。”

      “你看略萨?”他也选择了对面临窗的位置,将背包卸下,放在靠过道的座位上,待坐定后,他笑眯眯地问我。我正在埋头苦读的是《酒吧长谈》,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正是凭借这部长篇小说于2010年一举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

      但,对于拉美作者,其实往往名气大于作品,就是说听过作者名头的人多,但真正读过作品的人很少,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大师们的作品,那些称之为经典的作品,很多让普通读者读起来都很吃力。譬如眼前这座险峻的高山,看到的人多,登上去的能有几个?我吃了一惊:“您也看?”

      “嗯,马尔克思的百年孤独和略萨的书都不好读,年轻人,你能读,真不错。”他向我伸了一个大拇指,便自顾自地整理背包。短短数语,老先生便让我肃然起敬,连慵懒的坐姿都赶紧调整。他说得没错,《酒吧长谈》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场面与人物不断地在切换,如果没有一定的阅读功力与专注,你根本读不下去。

      然而,这个干净、沉稳而一团祥和之气的老先生比诺奖获得者的作品和窗外的景色更吸引我。他倒是平心静气,先将一块蓝花印染的白碎花布铺在桌上,接着神奇般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快客杯,上面是只此青绿的《千里江山图》,一壶一杯,古风依然。把我桌上那大号的玻璃茶杯衬得毫无颜色。

      在绿皮车上喝功夫茶?这老先生难道是神仙吗?我暗自嗟呀!他抬头笑了:“我还有好东西。”说罢,从背包侧壁又取出一只大水壶——膳魔师的:“这可是从神农架里带出来的泉水。从旅行社出来的时候,刚烧开,够我喝到万县的了。”然后,他又拿出一只白瓷茶罐,其上廖廖几笔山水,精致又淡雅。继而气定神闲地擦拭着茶壶与杯,一丝不苟,洗杯、温杯,再将细若针毫的茶叶倒入壶里。

      当一股冒着热气的清泉注入壶中,一丝清香便如天外飞仙般袅娜地蹿进我的鼻腔。老先生将第一泡茶倒进水壶盖里递给我:“小伙子,你将就一下,尝尝我一星期前从都匀买的新茶”。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碧色的茶,轻轻嗅了嗅,那沁人心脾的香是整个春天的味道,是这森林的味道。我尝过这微涩而甘久的茶,毕恭毕敬地把杯盖还给了老先生。

      他自己又沏了一杯,递到唇边,微闭双目,深嗅一气,然后缓缓送进口中,我的世界都在他这一吸一饮之间寂静下来。他的精神被这绿色的气韵完全唤醒了,顿时那慈祥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一拍双手,说了一声:“干活儿!”于是又从那取之不竭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布包,徐徐打开,整整齐齐地排出几把刻刀与刻板。

      于是,整个世界便消失在他的眼前,仿佛我也根本不存在一般,一张白纸,一把刻刀带着他进入了独与天地共往来的浩瀚世界。我不得不像摁一头牛犊一样不停地去制服我的好奇心,书一页也看不下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手上。然而更神奇的是,我没有焦虑、羞愧、妒忌、难堪等等一切不良情绪,我的内心却在他所营造的氛围里是那么宁静、安详!

      高山、森林、清泉渐渐地清晰,每一刀的神奇都如同春风拂过的大地,花开了,草绿了,水流动了,万物复苏了。绿皮车的晃动,有节奏的咔嚓声,偶尔往来的旅客——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影响到他。

      当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后,我知道,他又该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果然,他轻轻放下刻刀,拍拍手,轻轻抖了抖那张白纸,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壮阔的森林,洁白而神圣的镂刻图画。

      “小伙子,送给你吧!”完成了这杰作后的老先生,脸上再次浮现的是慈祥。

      我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这是师傅您的杰作,也是您的心血。”

      “拿去吧,拿去作个纪念。就冲着你这个年纪还在看略萨,就冲着你还能在绿皮火车上阅读。要是别人,给钱,我都不会卖给他呢!任何一件东西,只有到能欣赏它的人的手里,才会有生命,有意义。”先生开始不疾不徐地收拾着他的工具。

      我此时才觉得羞愧难当,虽然每次出行,我都会带上一两本书,可是真正投入的阅读又有几分钟呢?我像接过圣物一样虔诚地接过这片白色的森林刻图画,小心翼翼地放进书页里。

      我问老先生:“您怎么就能如此专注呢?您看我,整整一两个小时都在分神。

      ”先生哈哈一笑:“小伙子,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呀?结果真的那么重要吗?现象就是真相吗?我在刻纸的时候难道真的就没有心潮起伏?你坐在对面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安详宁静?任何时候,你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直到绿皮火车缓缓驶进万县火车站,与他作别之时,我仍然如梦如幻:我刚才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么?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我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吗?他从哪里来?又会去哪里?当绿皮火车又开始寂寞地哼唱着那首不知疲倦的歌谣,而我的邻座,空空荡荡,我就如进入一个元宇宙里做的一个梦……我记得他好像送给了我一幅纸刻的森林图画。是的,打开书,里面真的有一座洁白的森林。(杨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