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自十多年前搬到桥边住,关于桥,我有了很多属于自己的感受。
站在南向的阳台上,可以望见五座桥。右边是南北走向的明珠湾大桥,不过两公里远;左边是同样的走向,差不多的距离,凫洲大桥静静立着。对面,依次横跨的是红莲大桥、南沙港铁路龙穴南水道特大桥,以及更远些的万龙大桥——他们大致东西伸展,在天水之间划出利落而温柔的弧线。
家门口的这几座桥,我日日尽收眼底,他们顺理成章成了我观察与品味最多的地方。很多人观桥,多是远远驻足,望其轮廓便罢。我只要得空,便走近他们,走上桥面,抚过栏杆,甚至下到桥墩根处,像个不带任务的巡检员,用目光和掌心去感受他们的温度、纹路与呼吸。望着桥时,心跳会不知不觉慢下来,一种懒洋洋的、稳稳的安宁,从那些沉默的钢骨水泥中蔓延到心里——他们从不焦虑,也从不慌张,就这么站着,仿佛站成了永恒。
在我眼里,桥墩、桥台是桥的腿脚,桥面部分,如主梁、拱圈、斜拉索是他的上半身;那些伸向空中姹紫嫣红的景观照明灯是他们舒展的手臂;而依附灯体、造型精巧的广告牌便是缀在臂间指间的指环和手镯。他们是一座座钢铁的巨人,却温顺、沉默、笃定。
桥也常常给我惊喜。在凫洲大桥南端桥墩的深处,我曾发现一小洼水塘,不过三五平米,里面有倒映的白云蓝天、花红草绿,还有几尾鱼虾,悠悠地晃着。在深秋的红莲桥下,我看到几支沉甸甸的野姜花伸出修长的脖颈——那是我最爱的花。我也曾把车停在明珠湾大桥边,走上桥去,闭眼再睁开时,撞见一生难忘的晚霞:漫天泼彩,金红流转,桥静静地托着我,像把我捧到了天地最慷慨的温柔里。
那样的时刻,心里总盈满一种静谧的欢喜。若不真正走近一座桥,若不与他相处日久,这些隐秘的、动人的片刻,大概永远不会向你敞开吧。就像交朋友,总得走过一段时光,她才愿意领你去看她藏起来的花园。我与他们的交情,大致如此。
工作单位是施工企业,这些年来,我们随着工程奔走,哪里有需要,路与桥就延伸到哪里。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我们像是现代的行路人,亲手将跨越的梦,一寸寸锻入钢铁与混凝土之中。因为经历过这样的建造,我比许多人更懂得桥的骨骼与呼吸,也更珍惜每一座桥落地生根后的沉默与担当。如今机缘巧合,我也住在了桥边。每日推窗见桥,仿佛仍能与那份炙热的建造记忆遥遥相望。真要感谢这份职业,它让我用双手触摸过江河的脉搏,也最终将我引到桥边,让桥,从此不只是脚下的途径,更成为住进心里的风景。
这些住进心里的桥,让我不禁去想它们的本源。桥的诞生,总是出于“非它不可”。它不像路,路仿佛是从大地自然生长的纹路,蜿蜒也好,笔直也罢,总有人会走出来。而桥,必定是因为有了阻隔,有了河流,有了深谷,人们才不得不去跨越。于是桥常成为一种象征,刻进记忆里,也像一幅画,嵌进生活中。多少人说起故乡,会提起村口那座小桥:“我家就在桥边……”“要出去,非得过那座桥不可……”桥并不需要谁记得,但它却沿着血脉长进身体里,成了骨骼里撑着的念想,跟着心跳,一下,又一下,你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在异乡的夜里,隐隐作响。
忽然想起小学课文《赵州桥》的开篇:“河北省赵县的洨河上,有一座世界闻名的石拱桥,叫安济桥,又叫赵州桥……”忘了是几年级的课文,只记得要求背诵,而这一句,竟到现在还能念出来。又想起《廊桥遗梦》里,弗朗西斯卡最后望向廊桥的那一眼。一座普通的木桥,从此不再只是木头与钉子,而成了一座精神的灯塔,照亮了无数关于爱与遗憾的夜晚。这些凝固在文字与光影里的桥,与眼前真实的桥相互印证,让人在具象与抽象之间,领会到一种更为普世与恒久的慰藉。
“桥是为了与人方便而把困难留给自己的。”我深深被这样的气质打动。它让我看到一种无言的奉献,一种将重负默默扛起的温柔脊梁。而茅以升先生说:“桥是路的延伸,更是心的连接。”说得真好。桥,难道不正是天地间一首又一首弯弯曲曲的抒情诗吗?这位桥梁专家,骨子里原来是个诗人。
如今,我不再羡慕别处的风景。因为,我家住桥边。(李曼)